找回密码
 注冊
查看: 4448|回复: 2

夕佳庐琴学丛稿·爱俪园“郑琴师”小考

[复制链接]
发表于 2008-12-8 10:55:11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爱俪园“郑琴师”小考


严晓星



笼罩在神话和流言里的爱俪园,因为李恩绩的存在总算留下了“第一种可靠的信史”(柯灵先生语)。这个爱俪园在它最终衰亡之前,总是不停地上演着形形色色的喜剧、闹剧,或许还有貌似严肃的正剧,总之五光十色,热闹非凡。园子就是戏台,进了门就身不由己。即使不随波逐流,要么就像王国维一样躲进小楼,要么也会被沧桑消磨得迟钝木讷。然而年轻的捉刀画师李恩绩却依然敏锐。这种敏锐来自他依托着自足的精神世界,而与环境保持的距离,换一种说法,就是“冷眼旁观”。“旁观”是与环境的疏离,“冷眼”则经过了他的思考与判断,这种视角与姿态,随着年龄的增长渺无声息的酝酿着,终于在他人已中年之时因为偶然的激发写出了《爱俪园——海上的迷宫》(先在《万象》上连载,随后出版单行本)。差不多四十年后,完成于解放初期的绝世之作《爱俪园梦影录》才与这本书合编面世,李恩绩却已死于十多年前“文革”中的暴行。
《爱俪园——海上的迷宫》重在叙述见闻,惆怅苦涩的人生况味远不如《梦影录》之深,但史料价值决不相让。在哈同家族、宗仰上人、王国维这些浓浓淡淡大大小小的身影里,有一个人是很容易被读者忽视的——作者叫他“郑琴师”,有名无姓。然而他的故事非常微妙,以至于写他的那节文字就叫“郑琴师的妙奏”:

机会来了!为了“西爽斋”从“戬寿堂”西面拆移到“文海阁”西面,在新地基下,发现了一具楠木棺材。造琴的材料虽然是以桐木为最相宜,但主要的原因总在木质年久脱去滋浆这一层。所以楠木棺材的木料,在地下经过几百年以上,烂得仅仅剩一点木心,不消说滋浆是早已失去了的,当时园里也有识货的人说过,这是造琴的最好的原料,并且还对姬觉弥偶然提起过,但姬觉弥没有注意,这位郑琴师却悄悄地命造琴的木匠,移到一个地方,收拾起来。当时大家对这不值钱的枯木,移到任何地方,是谁都不留神的。
过了一时,他对姬觉弥说:甲商周梦坡现在买到一些顶好的旧楠木琴料,假使我们园里要求他分让一点,他总不好意思不答应,至多不过价钱大一点是了。姬觉弥对这难得稀有的木料,当然答应出钱去买,而且就托郑琴师去和周梦坡磋商。这样,楠木琴终于动工开造了。
后来姬觉弥接到周梦坡交邮局寄来的一封信,大意说:“你们园里发现了古代楠木棺材,这是大家公认为造琴最好的原料,承你们推爱分让,这是非常感谢的。”末了还说:“某日托郑琴师带上若干金,区区之数,不好说偿付代价,只算犒赏给工役们的。”这样,大家才恍然悟到郑琴师的把戏。他说从周梦坡处买来的木料,实际上就是园里西爽斋发掘得的楠木棺材,他卖给园里不算,还卖给周梦坡。但姬觉弥素来是大量的,对郑琴师这套小把戏,也只一笑置之,更不向他说破。不过姬觉弥本来预备写一封信给周梦坡,谢他分让琴材的话,现在当然可以不必了。此外对周梦坡的来信,也不给回复。因为对“若干金”一句话,承认与否认都有点困难,——为了郑琴师面子的缘故。
有人说过这位郑琴师将这些木料,一方面卖给园里,他方面卖给周梦坡,他假使假托是第三者出卖。那么,周梦坡也再不会写信谢姬觉弥,姬觉弥也再不会谢周梦坡,岂不是更可圆了这个谎。实际上郑琴师也有他的苦心。要知道上海虽然地方这样广大,但肯化钱的,或者化得起钱造琴的,除了姬觉弥和周梦坡,不会再有第三个傻子。大家知道无论那个第三者,既不是有心愿造琴的,对这些朽木,差不多是无用的废物,再不会肯出高价向他收买。惟有这样互相假托,才彼此都感到对方是自己正需用这些材料,靠了自己和郑琴师的面子,才分让来的。而且彼此都是阔人,钱少了拿不出,心甘情愿地出一次最大的代价。这样,郑琴师才能又讨好又赚钱,岂非名利双收。不知毛病也正出在这个地方。

有资料说,古琴家郑觐文(名光裕,1872193519151924年间担任过“哈同花园私校”或曰“仓圣明智女学”的“古乐教师”。然而爱俪园里会古琴者不止“郑琴师”一人,能肯定郑觐文就是“郑琴师”吗?


由上引文字可知,“郑琴师”在周梦坡的朋友圈子里。
任何一位古琴家遇到周梦坡(庆云,18641934)都是幸运的。这位上海滩的大富商,不仅同时是收藏家、鉴赏家,还是位真正的古琴爱好者。他学琴,藏琴,撰写古琴著作,资助古琴活动,热情之高,足令任何满足于简单的倚仗财力附庸风雅者脸红。李恩绩说“要知道上海虽然地方这样广大,但肯化钱的,或者化得起钱造琴的,除了姬觉弥和周梦坡,不会再有第三个傻子”,良有以也。
191811月,丙辰杂志社出版郑觐文《雅乐新编(初集)》,周氏为之作序,有云:

余于琴学夙有笃嗜,门径粗窥,堂奥未躐。自与郑子觐文为友,始稍稍明习曲、习数、习志之理。盖觐文于乐靡所不通,非仅一弹再鼓为能事也。

评价不可谓不高。即使笔下过谦,还是透露了两人亲近的关系。以如此亲近的关系,192010月周氏组织的那场为后世艳称的晨风庐琴会,郑觐文自然不会不参加。后二年,周氏《晨风庐琴会记录》刊行,在出席名单里,除了郑觐文,还可以看到其弟郑立三、其子郑玉荪的名字。在琴会的第一天,郑觐文演奏了琴曲《水仙》。《琴会纪录》下卷则载有郑光裕“问题五则”及他为周梦坡诗作所谱写的琴歌。
查《吴兴周梦坡先生年谱》,晨风庐琴会后不久又有重阳小集,“吴(浸阳——引者)、郑两君以琴瑟合谱《鸥鹭忘机》”。民国十七年末有“坡公生日”之会,“郑先生觐文鼓琴奏《广陵散》曲”。
李恩绩还提到“郑琴师”与另一位古琴家李子昭的关系:

这时上海会中国古乐的人,当然推李子昭首屈一指。但李子昭嫌园里薪水太少,所以不肯来,他介绍了一位姓郑的。
这位郑琴师恰恰和李子昭相反,李子昭琴弹得很熟,套数也多,但他认为这种技艺只可心领神会,要讲一点原理是非常困难的事。……但是郑琴师却是喜欢讲琴理的,他懂得“黄钟尺度”,也懂得“隔八相生”,“三分生一,三分去一”。

李子昭无疑认识郑觐文。上面提及的晨风庐琴会、重阳小集,李子昭与郑觐文同样出席。其实此前一年的1919年秋,苏州有怡园琴会,他们与周氏都与会。手边无《怡园会琴实纪》,姑引徐珂《康居笔记汇函》“雅士琴会”条:

己未八月二十五日,苏州怡园有会琴之集,善琴者十四人,四川为李子昭……江苏为郑觐文……浙江周梦坡……,抚琴于园中坡仙琴室。室中陈列十五琴,以梦坡之宋徽宗松风琴品为首选。觐文既抚琴,更挈箜篌,调颂瑟。子昭且善绘,为璋伯绘《怡园会琴图》长卷,笔意苍古,深得巨然神髓……

胡适在1921年7月20日日记中也留下了李、郑的身影:

今晚惕予邀了几位弹古琴的朋友来家叙谈,中有李子昭先生弹的最好,此外尚有郑觐文君颇能谈乐理,曾著有《雅乐新编》一书。(《胡适日记全编》第3册第387页,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10月版)

李子昭先生弹的最好”、“郑觐文君颇能谈乐理”,正可以与李恩绩的记述对应起来。他们都一语中的。
那么郑觐文的演奏艺术如何呢?“经常前来向他请教”(卫仲乐语)的沈知白正好有一段纪录:

关于明星影片公司摄制的大同乐会国乐有声影片,报纸上已有许多批评,但都是些不切实的赞语罢了。该片内容有郑觐文先生奏古琴《水仙操》……郑先生的古琴最为逊色,据说他那时臂患风痛,腕底无力,所以他虽聚精会神,用尽气力,结果还是使听者大失所望。(《二十二年的音乐》,原载《十日谈》杂志1934年新年特辑)

这大约做不得数罢。


李恩绩透露的第二个可据以推测“郑琴师”真实身份的线索是:

后来郑琴师还著过一部关于中国音乐历史的书,内行人看了,没有批评;只说:“总算难为他的。”

郑觐文的确“著过一部关于中国音乐历史的书”。
19296月,大同乐会线装铅印了郑觐文的四册《中国音乐史》。全书五卷,把中国音乐史分为七个时期:卷一:上古,雅乐时期。卷二:三代,颂乐时期。卷三:秦、汉、南朝,清商时期;北朝,胡乐时期。卷四:唐、宋、燕乐时期。卷五:金元,宫调时期;近世,九宫时期。另有上下附编,讲现存的乐体与乐器。
长期以来,大多数研究者一直以为这是中国最早的音乐史专著。直到1984年出版的《中国音乐辞典》(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编)才认定商务印书馆1922年出版的叶伯和《中国音乐史》上卷是中国的首部音乐史专着(当时下卷未见)。
其实是不是第一并不重要,总归郑觐文可算得上是最早从事音乐史专著写作的人罢,可见他倒并非仅仅“颇能谈乐理”而已。李恩绩笔下的“内行人”不也只说了句“总算难为他的”么?


李恩绩说“郑琴师”监造古琴,“声音都不很好当然没有成绩可言”,又提到了他改良古琴的努力:

他还特特发明一种两重“岳山”的,这种古乐器的新改良,还会使人当笑话。不过当时缺乏合式的材料,和熟练的匠人,也是主要原因。

正因为“缺乏合式的材料”,后来“郑琴师”的“妙奏”才得以完成。说起仿制和改良古乐器,这也正是郑觐文终身尝试者,其间得失,一言难尽。
在中国近现代音乐史上,成立于19195月(旧说为1920年,误)的大同乐会占有一个显眼的位置。郑觐文就是这个团体的发起人。乐会会章说:“本会专门研究中西音乐,筹备演作大同音乐,促进世界文化运动。故定名曰大同演乐会。”志向不可谓不高远。郑觐文也为此付出了努力:制作小提琴与尤格尼尼、研究发明“七线谱”、参照西方管弦乐队编制进行民族乐器分组等等。大同乐会还培养了一大批国乐演奏人才,在当时音乐界矫枉过正的西化氛围中独树一帜。而琵琶曲《浔阳夜月》改编为丝竹四重奏《春江花月夜》,大概是他们最有影响的工作了,以至如今家喻户晓,几乎成了国乐的代表曲目。
那么,如何“归于大同”呢?郑觐文与刘天华、赵元任不同,开出的药方“中乐为体,西乐为用”。政治、文化上的“中学为体,西学为用”早告破产,“中乐为体,西乐为用”无非是将“中学为体,西学为用”具体到音乐罢了。郑觐文融入西方理论的努力在时代的大潮前显得被动、保守和肤浅。他真正醉心的,其实还是“复兴雅乐”(郑觐文《<雅乐新编(初集)>绪言》)。1933年2月24日,他借学生的名字在《申报·自由谈》发表《辟中国无文化可言之谰言》应答来华的萧伯纳:“然则中国真正之文化何在?曰四千年前已有专词名为声教,(一曰礼乐)……”此时五四已有14年之久,他还视礼乐为“中国真正之文化”,其余也就可想而知了。
“复兴雅乐”的一大前提,就是要让那些早已失传的古代乐器起死回生。据他的学生、后来成为中国早期流行歌曲作者的许如辉回忆,大同乐会“自设工场,研究制造过三百多种古今乐器,作过公开展览”,兴致之高,可见一斑。至1931年初,仿“古乐器”制成了163件。只是这些“乐器”不少无法使用,或是“呕哑嘲哳难为听”,只是做做样子而已。这种逆时代潮流而动的无用之举,为识者所笑,也就再所难免了。以《中国古代乐器考》获得莱比锡大学哲学博士的萧友梅《对于大同乐会拟仿造旧乐器的我见》(刊于1931年1月出版的《乐艺》季刊第一卷第四号)已经说得足够明白。
某些研究者为大同乐会会章所倾倒,流露出此会章与五四精神会通呼应之意,实在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。但纵使是郑觐文失败的经验,置之历史长河中来看,也自有其可贵的一面。就算“使人当笑话”吧,至少也宣告“此路不通”。


(未完。字数限制。分批贴吧,又不许连续回复。怎么办?是不是后面的只要没人回贴我就永远贴不上去?请教。真不明白这些限制有什么用。)

[ 本帖最後由 晓星君 於 2008-12-8 11:04 編輯 ]
发表于 2008-12-24 19:50:16 | 显示全部楼层
lz辛苦了,等着你的文章
发表于 2009-1-7 15:35:01 | 显示全部楼层
内容好多啊,谢谢分享
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| 注冊

本版积分规则

手机版|小黑屋|联系本站|广陵散社区-中国古琴论坛

GMT+8, 2024-4-27 05:33 , Processed in 0.013118 second(s), 7 queries , Redis On.

Powered by Discuz! X3.5

© 2001-2024 Discuz! Team.

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